“说起来,这日子是好了。可……店家就不怀念前朝吗?毕竟是赵氏天子,乃华夏正统……”
他的话还没说完,茶馆老板脸上的笑容,就收敛了。
老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眼,那眼神,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怪物。
他撇了撇嘴,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。
“前朝?”
“前朝那些当官的老爷们,除了催租收税,还会干啥?”
“咱们老百姓,在他们眼里,就是会喘气的牲口。”
老板将抹布往肩上一搭,用一种无比实在的语气说道。
“现在周总统让咱们有活干,有饭吃,孩子有书读,生病了有药吃。谁好谁坏,咱们老百姓心里,有杆秤!”
“那才是咱们该敬着的人!”
轰!
这句话,比林安那两个问题,更像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了陈夫子和同伴的心上。
他们第一次如此真切,如此赤裸地感受到。
原来自己这些人,在百姓的心中,竟是如此不堪的一个形象。
不是父母官。
不是士大夫。
甚至连人都算不上,只是一群催租收税的恶鬼。
陈夫子等人灰溜溜地丢下十几块纸币,逃也似的离开了茶馆。
他们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,试图继续寻找“人心不古”的证据。
可他们看到的,是新式学堂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,稚嫩的童音,在念诵着他们听不懂的拼音。
他们路过百货商店,明亮的玻璃橱窗后,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,从吃的到用的,应有尽有。
民众脸上,洋溢着安居乐业的富足和满足。
整个城市,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,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忙碌着,充实着,对未来充满了希望。
他们似乎,真的己经忘记了前朝。
而陈夫子他们这几个穿着旧式长衫、束着发髻的身影,在人群中显得越来越突兀,越来越可笑。
路人投来的目光,不再是他们熟悉的敬畏和顺从。
而是一种混杂着好奇、同情,甚至是一丝……居高临下的优越感。
就像在看几个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野人。
“喂,快看那几个人!”
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。
一名踩着自行车的年轻人,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,对着同伴高声喊道。
“什么年代了,还留着长头发,穿着这种衣服?”
他的同伴大笑起来,回头看了一眼,用一种夸张的语气嘲讽道。
“嘿!看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,不会是东京城里跑出来的土狗吧!”
土狗!
这两个字,像两把淬毒的尖刀,精准地捅进了陈夫子等人的心脏。
他们浑身剧震,猛地停下脚步,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血红,随即又化为死灰。
屈辱!
前所未有的屈辱!
他们,当朝的士大夫,圣人的门徒,竟被市井小民,当街比作……土狗!
陈夫子站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。
他看着川流不息的自行车,看着远处偶尔驶过的、发出沉闷轰鸣的铁壳车子。
看着那些穿着利落工装、剪着短发、精神焕发的百姓。
他所坚守了一辈子的“士农工商”的秩序,他引以为傲的“士大夫”的尊严,在这一刻,被这市井间最真实、最残酷的现实,彻底击碎,碾成了齑粉。
他的世界,死了。
不是在昨天林安的酒宴上。
而是在此刻,在这扬州城的街头,被万千百姓的眼神和一句轻飘飘的嘲讽,宣判了死刑。
众人再也没有力气走下去。
他们像一群战败的公鸡,垂头丧气,失魂落魄地返回了招待所。
只是,并非所有人,都像陈夫子那样,感受到了世界崩塌的绝望。
几名也出去逛街回来的年轻官员。
他们的眼中,虽然也有震惊和失落,但更多的,却是一种无法掩饰的……悸动与思索。
他们内部,似乎己经悄然裂成了两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