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空低语,仿佛那个藏在阴影中的宿敌能听见,“但朕会让你知道——”
砚台炸裂的脆响在寂静的御书房里格外刺耳,墨汁如骤然泼洒的夜,顺着紫檀木案几的纹路蜿蜒而下,最终在摊开的舆图上洇开一片浓黑。
那道本应勾勒着鄂毕河蜿蜒身姿的靛蓝线条,此刻已被墨色吞噬,像一条骤然僵化的巨蟒,在泛黄的宣纸上泛着沉闷的光。
我盯着那片墨渍,指节因攥紧而泛白。案头的龙涎香仍在袅袅升腾,却驱不散空气中陡然凝结的寒意。
方才边关八百里加急的军报还摊在一旁,字迹凌厉如刀——北狄铁骑踏破雁门关,前锋已抵阴山。
他们竟敢在秋收之际动兵,是算准了中原粮草转运的空档,还是笃定我不敢放下这万里江山,回身护那方寸温柔?
“——动朕的逆鳞,是要付出代价的。”低沉的嗓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,带着龙椅上磨砺出的威严,也藏着只有自己能懂的颤抖。
我抬手抹去溅在龙袍上的墨点,玄色缎面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明明灭灭,像极了此刻翻涌的心绪。
暮色四合时,宫人们提着羊角宫灯在长廊上次第点亮昏黄的光,我踏着满地碎金般的光影走向养心别苑。
推开雕花木门的瞬间,药香混着若雪惯用的百合香扑面而来,驱散了满身的硝烟气。
她依旧静卧在榻上,脸色比昨日更显苍白,鬓边的碎发被侍女细心地拢在耳后。只是那双总是微微紧绷的唇角,此刻竟柔和地舒展着,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。
我轻手轻脚将襁褓中的曦儿放在她枕边,小家伙许是闻到了母亲的气息,闭着眼睛不安分地蹭了蹭,小手突然准确地抓住了若雪垂在锦被外的一缕青丝。
就在那瞬间,曦儿眉心泛起一点莹白的光晕,像初春破冰的第一缕晨光,缓缓扩散开来,温柔地笼罩住母女二人。
若雪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,原本微弱的呼吸似乎也平稳了些。我想起钦天监曾言,这孩子是衔着月华而生的,自带祥瑞之气,或许真能为她母亲驱散病痛。
我单膝跪在榻前,冰凉的金砖透过龙靴传来寒意,却抵不过若雪指尖的冷。我小心翼翼地握住那截玉般的手指,额头轻轻抵上去,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的清香。
灵识深处,仿佛有一幅朦胧的画卷在展开——若雪的神魂正蜷缩在一艘飘摇的孤舟上,四周是狂风暴雨,巨浪拍打着船舷,随时要将那脆弱的舟楫撕碎。
而远处,一点暖黄的光忽明忽灭,像暴风雨中的灯塔,那是曦儿的力量,正执拗地为她指引归途。
“臣妾...不悔...”她的呓语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,气若游丝,却字字清晰。
我知道她在说什么,是说那年放弃世家嫡女的尊荣随我入主东宫,是说为了诞下曦儿损耗的半世修为,还是说此刻甘愿承受这噬骨的寒毒?
我猛地咬破舌尖,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,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哽咽。龙椅上的九五之尊,史书里的千古一帝,在这一刻都成了虚妄。我只是个男人,一个守在病榻前,害怕睁开眼就再也见不到心上人的普通人。
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梆子声,紧接着是侍卫压抑的通报:“陛下,北疆急报,烽火已过居庸关。”
我抬头望向窗外,北疆的烽火正透过窗棂的缝隙,将半边夜空染成刺目的绯红,像极了若雪生产那日溅在屏风上的血。
可我没有动,只是将若雪的手拢得更紧些。宫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,曦儿均匀的呼吸声与她的气息交织在一起,在这方寸天地里织成一张温暖的网。
“等。”我轻声说,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,还是在对榻上的人许诺,“等曦儿的光,驱散这长夜。”
夜风穿过廊檐的铜铃,送来远处隐约的厮杀声。而我只愿守着这一室微光,等我的晨曦穿过烽火,越过寒夜,终将在某一个黎明,轻轻叩响这扇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