缓缓立了起来,身姿犹如将倾得山岳,衣袍上重重叠叠的花瓣随风飘落,伤逝无踪。
“只差一点。”他轻声道,“只差一点,就能……”
桃花身不能压抑她的戾气,万家香火来不及恢复她的人气。
一见到自己活埋在箱笼里的尸骨,她又化作了一缕魂魄。
“你让朕见她。”元泓心下一沉,沉稳的声线里露出一丝慌乱。
只要能见到她,他会陈述一切,将多年误解说个明白。只要说明白,就好了。元泓心道。
顾昔潮只笑不语,修长有力的手转动刀柄,刀尖将地上的子孙钉碾个粉碎。
元泓感到扑面而来的杀意,他双手紧握成拳,呕血后嘶哑的声音扬起,愤然道:
“她是朕的皇后,是朕的发妻。你敢……”
顾昔潮霍然起身,刀尖直指着那一座开盖的箱笼,暴喝道:
“你的皇后埋在这箱笼里,枯骨十年无人收殓。”
“我见她之时,她袖间满是血迹。陛下英明一世,可知何来血迹?”
还能哪来的,那箱笼的划痕里,还深嵌着她的甲片。元泓抬袖,轻轻抚过粗糙的箱面,凹凸不平的纹理刺过他的指腹。他蜷起刺痛的手指,紧握成拳,平淡地道:
“她是皇后,当祔葬皇陵,与朕死同穴。”
“在云州,沈十一娘已经嫁我为妻。我的妻子遗骨,我要带走回北疆安葬,我绝不会让她再留在这座皇宫里。”
大将军说话间,双眸血色泛着一丝沉痛的柔情,一直凝视着身旁的一片虚无。
元泓眯起眼,想起那日他擅闯的婚宴,想起忽然消失的新娘子,然后是云州探子纷至沓来的奏报,说大将军新妇是鬼魂。
她做了鬼,还是回了北疆,去到他的身边。
元泓心下冷笑,锋锐的眸光一抬,无意中扫过大将军受伤袒露的肩头。
那一处,肩颈之间的斑斑血迹里,有一处完全不同的红痕,刺他的目,惊他的心。
是一道绛色的齿痕。
元泓的瞳孔猛地收缩,呆立在原地。
昨夜顾昔潮留宿永乐宫的时候,她也在。
来之前,他曾以为不过是一缕魂魄,哪怕他们拜了天地,也只是一对鬼夫妻。
却不成想,就在昨夜,就在眼皮底下的永乐宫里,他给了她欢愉。
这一道无意中留下的齿痕,是她动情的证明。
他认得的,因她从前顽劣嬉闹,有一回不察留下痕迹曾被他训斥。因为他当时太子,仪容仪表,千万人瞩目,稍有不慎,会为人指摘。
只那一回,后来,她再也没有这样过了。
再不曾闹他,也不曾为他动过情。
一股难以名状的涩意和愤意从目之所及的齿痕一直漾开到五脏六腑。
元泓抬袖拂去唇角溢血,将喉底的血不断咽下,面上恢复了冷静的模样。
“今日,顾大将军为朕平叛,手里最后的京畿二卫都折在里面,京中顾家嫡系已除,大将军此后,在宫中并无倚仗。你的生死,自此在朕一人。大将军以为,你还能活着回北疆?”
顾昔潮平静地听着,摇了摇头,内心一丝波澜也无。
“入为心腹,出为肱骨。陛下利用我发兵勤王,我甘愿为牛马走,只因我尚存一丝忠心。认定我今日所救者,非天子,而是天下人的君父。”
他自小所受的教养不允他对君王见死不救。天子可对臣子无情,但臣子不能对天子无义。
如此死心塌地十余载,直到所有君臣之义轰然崩塌。
顾昔潮闭了闭眼,淡淡地道:
“自我打开这一座箱笼,窥得真相,我觉得,将这天下掀了重来,也并无不可。”
沈家十一娘,大魏皇后,今日惨烈死局,罪魁祸首并非陈戍之愚忠,元辙之愚孝,陈妃之妒心,贵妃之贪婪,而是拜帝王常年制衡之术所赐。
这样重术轻道之人,不配为君。
元泓见他如此离经叛道,也并无意外,道:
“冒认宗族,不守臣节,觊觎君后,带兵入宫,弑杀皇子,再加上胁迫君王,举兵谋逆……桩桩件件,都够你死罪。”
“你还痴心妄想,要带朕的皇后回北疆?”
“十年前,朕对你心慈手软,放虎归山,今朝,朕不会再错一回。”
顾昔潮却微微地笑了起来。
眼前的男人,当今天子,九五之尊,却什么都不说,什么都不做。任她在这狭小的箱笼,活埋十年。
而他曾经为臣,什么都不能说,什么都不能做。他身如五内俱焚。
也该是他孤注一掷,放手作为之时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