脸愁云,似有无限委屈,便点头应允。梁贻德大喜,脸上泛起几丝红晕,一双黑眼闪烁出感激的光亮:“狄老爷请在凉轩稍候,我引家伯出来叙话。”说罢一溜烟跑开了。
凉轩三面临水,十分幽雅。轩外走廊高处挂着一架鹦鹉,轩内墙上挂着四季条屏,却久未打扫,积了厚厚一层灰土。墙对面栏杆下有两柄古旧的楠木靠椅,中间摆着茶几,上面放着一弯新月形瓷盆,盆内是一簇白瓷莲花,当中莲蕊亭亭玉立,十分别致,五六尾金鱼在水中自在游动。
狄公伸手从碟中取了几颗米团正要撒下,金鱼忽然惊惶乱窜,四散躲避。正看得有趣,见梁贻德搀扶着一位须眉皆白的老人蹒跚走进凉亭。老人身上套着一领苎麻长袍,幞头遮住半边脸,五绺胡须垂在胸前,手拄一根龙头杖,步履艰难。
狄公上前作揖请安,梁大器口中应着,嘴角翕动半天才嗫嚅道:“我已九十岁,行将就木,狄县令枉驾光临,实在感激。”狄公见他仰着脸闭着眼,果然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。
“梁老宗伯客气了,下官今日冒昧造访,实是因衙里有几件小官司难以理清,想聆听您的教诲。”梁大器半天不吱声,狄公抬头一看,他竟已睡着,口水淋湿了一片肩巾,不由心生怜悯。
梁贻德说:“家伯半年来常是这样,因怕人笑话,一直不敢让他见客。我这就叫邹公、邹妈来服侍他去休息。不瞒狄老爷,这宅院里也只有这间凉轩和一对老仆,家伯没让人搬走。”
狄公不明就里,随梁贻德到了他的住处。这是一间简陋的书房,看来梁贻德日子并不宽裕。他忙请狄公坐下沏茶,然后开口道:“狄老爷别看梁府场面大,家伯致仕前还是朝中右仆射,算得显赫世家,其实内里早已空了。您今日也见了端倪,我也不怕笑话,只有一宗家务十分棘手,不得不私下求您指点。”
狄公说:“你只管讲,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,我也未必能帮上忙。”
梁贻德谢过,接着说:“家伯自半年前得了这古怪病症,常常一睡就是三五天,不思茶饭,醒来时也神志不清、语无伦次,过十日半月又好了,十分清爽,胜似常人。他虽有这病症,却仍亲自掌管所有家业田产,自己拿主意,从不让我插手。”
狄公说:“老人心性如此,你也省心,何必干预他的帐目?”
“狄老爷有所不知,若只是他自己掌管家产防人侵夺也就罢了。可两个月来,家伯忽然与一个叫万一帆的牙侩过往甚密,两人一谈就是半天,十分投机。那牙侩是刘飞波介绍来的,伶牙俐齿、狡黠异常,竟把家伯哄得言听计从。两人暗中签了十几份契约,偷偷藏起来,只瞒着我。我放心不下,偷偷查阅家伯的恒产,发现产业已变卖殆尽,十之八九都没了。这几日又见万一帆和家伯在画押,恐怕梁氏家业要荡然无存了。而且没见家伯手中进多少现钱,探知变卖所得金银都由万一帆做中介放了重利。
“家伯已是风烛残年,糊涂易受骗,只怕将来产业钱财两空,又不见一纸凭据,我忧心如焚。几次规劝,反被家伯呵斥,说我心存觊觎,要不就不理我,径自睡去。我投诉无门,只能求狄老爷。只怕中间有诈,万一帆不是善类,谁知他拿了巨额现银去放什么帐?万一卷款而逃,上哪儿找人认帐?”
狄公没想到梁贻德道出这等家务事,一时也难以判断是非,便说:“听说梁老宗伯的公子在京师东台左相衙门任职,你何不去信如实相告?”梁贻德面露难色,局促不安。
狄公又说:“若你手中有梁老宗伯折卖家产的契书,可交给本县,由我出面致书京师梁公子,你看如何?”梁贻德大喜:“我这里偷偷抄录了一份契书,原件上有家伯和万一帆的字迹与押戳。我看这价目家伯太吃亏了,只是买主付的是金锭,很是惹眼。”
狄公接过抄录的契书一看,果然如梁贻德所说,心中不禁生疑。突然,他发现梁贻德的字迹竟与“绿筠楼主”十分相似,心中又是一震,便问:“你认识江幼璧秀才吗?”
梁贻德一愣:“狄老爷说的可是江文璋的公子江幼璧?听说他投南门湖自尽了,我刚听人说起,其实并不认识他。”
狄公又问:“你去过‘杨柳坞’吗?”
梁贻德面露不悦:“狄老爷把我当成什么人了?我是读圣贤书的,怎会去风月场所?再说我也没那么多闲钱。不知老爷为何突然问这个,莫不是听了什么捕风捉影的传闻?”
狄公笑道:“哈哈,贤侄不必介意,本县正为那两处的官司心烦意乱,一时没头绪,见人就想打听。既然贤侄不认识江秀才,也没去过‘杨柳坞’就算了,我并没听到关于你的什么传言。”说罢便告辞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