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阿九你要想清楚,这回又要多少人的头趟这条生路?”
瘦削的新会渔民站首了身子,胸膛起伏。
“梁伯,阿昌叔……”
他的胸膛里有千言万语,却突然凝噎。
他拔出匕首,猛地割断头上的辫子,粤语混着血腥:“今日立契!”将发辫缠在匕首上,“哪个再给鬼佬当狗——肠穿肚烂喂古巴的鱼!”
“再叫我孤魂野鬼,永世不得归家。”
“生在自由地,死不上枷锁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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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句的声音有些大,华工们汇集眼神看向最前方的三人。
陈九转身面向众人,扯开衣襟露出纵横交错的鞭痕。酷烈的太阳将西班牙监工烙下的编号照得十分显眼。
他布满老茧的右手举起从西班牙监工处抢来的弯刀。
陈九的土话如滚雷,用刀背重重敲了下断裂的桅杆。
“乡亲们瞅瞅我这身人皮!”
刀刃比划着身上烙印的数字,险些划出血来。
“咸丰八年,县城的税吏用毛笔曾在我胸口写下一个字——贱!说我们陈家男丁生来就是跪着喘气的牲口!”
“刚来这里时,西班牙人又在我的脖子上烙印。”
“在甘蔗园,胡安要我舔净他靴底的马粪!”陈九抓起把沙土塞进口中咀嚼,血水从嘴角溢出。“我咽了!因为那时我以为,膝盖软了能换口馊饭!”
“可当我被吊在蒸汽房,被当狗一样牵着跑山路,我才明白,我跪着救不了我这条贱命!”
“看看阿萍!看看死掉的小先生!”
“小先生识的字加起来超过我们所有人,却被白鬼日日蹂躏,烧死在大家面前。”
“阿萍姐时不时就被监工抓到房里折磨。”
“你们想让娃儿第一眼看见的,是白鬼的鞭子?还是清妖的木棍?这天灵盖上的辫子——比咸水寨子屠宰场的猪鬃还贱!”
菲德尔站在远处沉默着看着陈九,他将砍刀划破自己手掌,血淋淋地举起辫子。
“前日夜里火烧甘蔗园,谁带咱们杀出血路?”
“谁还了咱们自由?”
“是手里的刀,是手里的枪!是日日夜夜手掌里的甘蔗铡刀!(突然指向哑巴少年)是这哑崽给老子带的路!”
“是梁伯带人抢的仓库!”
潮水轻轻涌动,淹没陈九的脚踝。
“今天我把话说尽!要自由——咱们自己来取!要活路——用一切挡路的血开道!白鬼的律法?那是擦屁股都嫌硬的废纸!”
陈九喘了口气,一一看过所有人的眼神,降低了声音说道
“我知你们有许多人想着回家继续当个缩头乌龟,能苟活一日是一日。”
“你躲的过白鬼的追捕,躲的过海上风浪,躲得过差役的欺辱吗?能给家里的婆娘,家里的老幼一口饱饭吗?”
“大家来这里挣命,可发过一个月的俸?”
“唯有自强,有自己的地盘!从白鬼红毛鬼那里抢饭吃!”
陈九用刀指向远处的菲德尔。
“我从他口中得知,三藩有咱们同乡的地盘,有华人自己的街道!既然别人可以,咱们也可以!”
“现如今,咱们要去替他卖命,换一张去三藩的船票,去三藩用血讨生活。”
“如何!”
“如何!”
菲德尔看了半晌,突然走上前,从怀里掏出玳瑁小刀割断自己的一缕金发,大声用标准的广府话说道
“今日我于此立契,若有违承诺,叫我不得好死!”
梁伯走到众人前面,从女工面前的地上拿来一个小碗,割破手掌,将血洒入碗中。
“在这里,咱们用刀枪斩过镣铐,砍过白鬼!”
梁伯用刀尖挑起陈九的染血发辫——“在三藩市,就能用血肉筑忠义坟!”
“谁敢让咱的子孙再当猪仔——就先从老子的尸身上跨过去!”
阿昌手里的水壶砸碎在礁石上。
“干了!”
“从今往后!咱们的命归自己——用血写生辰!用枪炮站脚跟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