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越泪痕狼藉、写满哀伤的脸,忽然,一个平静如深潭的笑容在苍白的脸上漾开。
“师兄嘴笨,”声音很轻,却异常清晰,
“会的不多……平生最熟稔的,也就剩下这口刀了。”
他顿了顿,浑浊多日的眼底,骤然爆射出刀锋般的清明锐光,
“取刀来。再为你……打一遍莫家刀法。”
师弟含泪奔回,却只取来一把长柄砍刀。
王崇和伸出左手,稳稳接住。
那些把缴获的骑兵马刀,砍废的砍废,遗失的遗失,如今也只剩下这些砍刀了,和他一样。
刀柄入手,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仿佛瞬间贯通残躯。
他推开师弟的手,脊背奇迹般挺首几分,一步一步,稳稳走向栈桥尽头。
凛冽海风撕扯着他单薄的衣衫,更猛烈地鼓荡着那截空荡的右袖,猎猎作响。
夕阳将他孤独的身影在木板上拖得极长、极细,刻下深入骨髓的孤寂与无言悲怆。
他站定,面朝大海。
左手握刀,起势。起初,一招一式,依旧是刻入骨髓的莫家刀路,刚猛、凌厉、大开大阖,带着喋血的悍勇。
刀锋破风,呜咽短促。
然而,刀行至中途,一个凌厉斜劈之后,王崇和动作猛地僵住!
整个人凝固成一尊面朝大海的石雕。
目光穿透翻涌的金色波涛,投向海天相接的无垠之处,深邃的瞳孔映着落日熔金,又似空无一物,仿佛窥见了尘世之外、常人难及的终极。
师弟心头一紧,欲冲上前。“师兄!”
王崇和没回头,只极其轻微地摇头,带着威严与平静,阻住了师弟。
然后,他笑了。
那笑并非欢愉,而是风暴止息后的澄澈,勘破生死、放下执念的通透。
他重新握紧刀柄。再挥刀时,刀法己脱胎换骨!
再无半分纯粹刚猛。
刀势时而如浪涛连绵,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暗合大海呼吸。
时而如岸礁沉稳,任惊涛拍岸,岿然不动。
时而又如穿行礁石的海风,飘忽无迹。
师弟看得痴了。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刀法。
师兄的每一刀,每一次翻腕,每一次吐纳,仿佛不再为杀戮,而是在与浩瀚天地对话,与脚下深沉大海共鸣,与头顶亘古苍穹低语。
这不再是杀人的技,而是一个燃尽的灵魂,向世界发出的最后、最深、最平静的叩问。
刀法打完,行云流水。
王崇和收刀而立。被铅毒伤痛压弯的脊梁,此刻挺得笔首,如悬崖迎击风暴的青松。
他深深吸气,再悠长吐出。一道凝练如实质的白气,喷薄而出,在漫天熔金霞光中,久久不散,宛如最后一个不甘沉寂的武魂。
“师兄……”师弟哽咽茫然,“我……睇唔明。”
“师兄!”
“大哥!”
“哥…..”
王崇和缓缓摇头,脸上是满足的微笑,如同夕阳最后的温柔。
“临尾……摸到这门槛,”
声音越来越轻,却带着斩断过往的决绝,
“不枉了……这套刀,你不必学。旧江湖的杀人技……”
他艰难地转头,目光最后一次深深烙印在师弟年轻悲伤的脸上,
“不学……也罢。”
“师兄去也!”
话音落,他平静阖眼。
紧握的左手中,长刀发出一声沉重清越的哀鸣,
“哐当”坠地。他挺首的身体,像被抽去最后一丝维系的力量,缓缓地、从容地向后仰倒,落入师弟撕心裂肺、响彻海天的哭喊与颤抖的臂弯。
远方,陈九依旧沉默地立在边缘。
金色的夕照涂抹在他的脸上,映亮两行无声滑落的泪痕。
他望着栈桥尽头消逝的身影,望着那柄遗落在地、不再饮血的孤刀,望着吞噬了最后一缕魂魄的浩瀚。
泪滚烫,为陨落的兄弟,为被铅弹洞穿的时代,更为所有注定在枪炮轰鸣中随风而逝的、刀锋与武魂的挽歌。
海风呜咽卷过空旷码头,将那悲怆的哭喊与沉重的泪意,吹散在海边永不回头的波涛里,只留下空寂的回响。
男儿泪尽非因死,潮声日夜问归路。
走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