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眼笑往嘴里塞的小鱼,逃也似的快步走回了自家院子,关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。
老耿笑眯眯地看着那扇关上的门,嘴里还在跟王猛扯着“醒神香”的买卖,眼角余光却像最粘稠的胶水,死死粘在了那扇破木门上,首到它彻底隔绝了视线。
当天夜里,月黑风高。唐家村彻底陷入沉睡,连狗都懒得叫唤。
村后那片乱葬岗似的破败老林子深处,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,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。正是白天那个笑容憨厚的老耿。此刻,他脸上所有的市侩、疲惫、憨厚都消失得无影无踪,只剩下一片冰冷的、毫无表情的漠然。那双粗糙的手,动作变得迅捷而精准。
他来到一棵半枯的老槐树下,蹲下身,在虬结的树根处摸索了几下,抠开一块松动的树皮,露出一个小小的、人工开凿的树洞。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、卷得极紧的油布包,塞了进去。又从贴身的里衣口袋里,摸出一只…一只肥得离谱、圆滚滚、羽毛油光水滑的灰色信鸽!
那鸽子胖得眼睛都快被肥肉挤没了,被老耿从怀里掏出来时,还迷迷糊糊地咕咕了两声,一副没睡醒的懒样。老耿面无表情,动作却异常轻柔地,将一根细如发丝、几乎看不见的铜丝,熟练地系在鸽子那粗壮的短腿上。铜丝另一头,连着一个比米粒还小的空心蜡丸。
他双手捧着那只肥鸽子,往空中轻轻一抛。肥鸽子扑棱着翅膀,似乎对自己的体重有点估计不足,歪歪扭扭、跌跌撞撞地朝着北方飞去,那姿态,活像个喝醉了酒的胖地主,在夜空中艰难地扑腾,好几次都差点一头栽下来。
老耿站在原地,目送着那只肥硕的灰影在稀薄的星光下,以一种极其不靠谱的飞行轨迹,顽强地、晃晃悠悠地消失在天际。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,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。
几天后,北平,燕王府。
后花园深处,一座不起眼的假山石洞内,别有洞天。这里是燕王府“灰鹞”的巢穴之一,阴暗干燥,弥漫着尘土和旧纸张的味道。洞壁上凿着无数鸽笼,里面栖息着各色信鸽,大多精悍神骏,眼神锐利。
“咕咕…咕咕咕…噗通!”
一只肥硕得如同肉球般的灰色鸽子,以一种近乎坠毁的姿态,狼狈不堪地、连滚带爬地撞进了其中一个空着的鸽笼里,把里面铺着的干草都砸得飞溅起来。它累得首翻白眼,趴在笼底,小胸脯剧烈起伏,呼哧呼哧喘着粗气,连翅膀都懒得抬一下。
旁边鸽笼里几只精悍的信鸽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,投来鄙夷的目光。
负责照料鸽子的哑仆面无表情地走过去,熟练地抓住这只肥鸽,从它腿上解下那个沾满灰尘和可疑糖渍的小蜡丸。蜡丸被迅速送到隔壁一间更隐秘的石室。
石室里只有一张石桌,一盏昏暗的油灯。灰鹞那张丢人堆里就找不着的脸,在跳动的灯火下显得更加模糊。他接过蜡丸,指甲轻轻一划,剥开蜡封,里面是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素帛。
素帛展开,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,字迹工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。内容详尽得令人发指:
“…目标村落无异动。目标人物唐云,行止如常,专注舂米机改进及烟草新方,疑心重,警觉性高。其妻‘阿英’,惊惧深藏,仪态细节确凿,执箸、奉茶小指微翘,与宫中旧仪吻合度九成七…其女小鱼,聪慧异常,偶诵童谣片段,调式古朴,词句生僻,非民间流传,疑为前朝宫廷遗韵…”
“…村中水力舂米机,结构粗陋然构思奇巧,省力效果显著,若得良工优化,于军屯粮秣加工或有大用…烟草作坊所制‘醒神香’,气味独特,提神效果奇佳,村人及货郎试之皆称善,或可为军资提振士气…”
“…县令张德福自那日后,称病闭门,衙役收敛,暂无后续异动。然村中暗流未息,恐有变…”
灰鹞的目光在“舂米机”和“醒神香”几个字上多停留了一瞬,随即卷好素帛,无声无息地退出了石室,如同融入阴影。
燕王府书房,厚重的门扉紧闭,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。烛火通明,将墙壁上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映照得纤毫毕现。朱棣没有看图。他背对着门,负手站在窗前,望着外面沉沉夜色下王府园林的轮廓,玄色常服融入黑暗,只有领口袖缘的金线在烛光下偶尔闪过微芒。
灰鹞如同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,垂手而立,无声无息。
“王爷。” 平板无波的声音响起。
朱棣没有回头,只是从鼻子里“嗯”了一声,低沉而短促,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。
灰鹞